1852年6月，蓑衣渡的炮火中，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
临死前他对杨秀清说了一句话：迅速出兵，休为我一人误了大事。
这个人叫冯云山。
洪秀全听到消息后大哭，喊出一句让后人反复琢磨的话：天不欲我定天下耶，何夺我良辅之速也。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知道内情的人心里清楚，洪秀全这声哭，哭的不只是一个部下，而是他能坐上天王宝座的真正原因。
因为没有冯云山，根本就不会有太平天国。
001
时间先拉回到更早的1837年。
广州城里，贡院门口挤满了等放榜的考生。
洪秀全挤在人群里，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盯着红榜上的名字，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没有自己。
这是他第三次落榜。
回到家，洪秀全大病了一场，整整四十多天昏迷不醒。
家里人吓坏了，以为他活不过来。
在病中，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说自己升了天，见到了一个金发白袍的老人，老人给他一把宝剑，让他下凡斩妖除魔。
病好之后，洪秀全神神叨叨的，动不动就喊斩妖，家里人以为他疯了。
其实他没疯，他只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考科举考到绝望，心里那股怨气总得找个地方出。
六年后，1843年，洪秀全第四次参加科举，结果还是名落孙山。
这回他彻底死心了。
他说了一句狠话：等我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吧。
说归说，怎么开科取士呢？他一个落第书生，连秀才都考不上，拿什么开科？
这时候他想起了六年前在广州街头拿到的一本小册子，叫劝世良言，讲的是基督教的道理。
当时他随手翻了翻就扔一边了，现在拿出来仔细一读，突然觉得跟自己病中做的那个梦对上了。
金发白袍的老人不就是上帝吗？给他宝剑让他斩妖除魔，不就是让他来拯救天下吗？
洪秀全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天命所归的人物，他不是科举考不上，而是上天另有安排。
他把家里供奉的孔子牌位砸了，换上了上帝的牌位。
他不当儒生了，改行传教，创立了拜上帝教。
同乡冯云山和族弟洪仁玕成了他最早的信徒。
002
冯云山是洪秀全的老同学，两人从小一起读书，后来都在村里当蒙馆塾师。
冯云山的家境比洪秀全好，家道殷实，本来可以过安稳日子。
但他跟洪秀全一样，对现实不满，觉得清朝腐败，社会黑暗，想干一番大事。
洪秀全搞拜上帝教，冯云山第一个支持。
他把家里供的神像佛像全砸了，孔孟的牌位也烧了，这在当时可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村里人看他像看疯子一样，他原来的教书工作也丢了。
1844年春天，洪秀全决定出去闯荡，到外面传教。
冯云山二话不说，跟着就走了。
他们先在广东转了一圈，没什么成效，然后往西走，进了广西。
广西这个地方，在清朝算是穷乡僻壤。
山多地少，土地贫瘠，而且少数民族多，情况复杂。
清朝把官员流放到这里，说明这地方在朝廷眼里就是蛮荒之地。
但正因为穷，正因为官府管得松，这里的老百姓反而更容易接受新思想。
洪秀全和冯云山走到贵县赐谷村，住进了洪秀全表兄黄盛均家里。
他们白天出去传教，晚上就睡在一座破庙里。
他们讲的那套理论，在当时的农民眼里确实很新鲜。
什么天下人人平等，什么有饭大家一起吃，什么有衣大家一起穿。
这些话对穷苦人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没多久，村里就有一百多人加入了他们的组织。
洪秀全很兴奋，觉得自己的事业终于有了起色。
003
但好景不长。
洪秀全传教传得上头了，开始攻击当地的神庙。
他说那些菩萨都是假神，都是妖魔，只有上帝才是真神。
他还带人去砸庙里的神像。
这下可惹上事了。
当地的乡绅和庙里的和尚能干吗？他们纷纷来找麻烦，说洪秀全宣扬邪教，蛊惑人心。
村民们虽然信了洪秀全的教，但面对地方势力的压力，很多人也开始动摇。
洪秀全怕了。
他想起自己只是来传个教，又不是来拼命的。
广东老家还有老婆孩子，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
1844年秋天的某一天，洪秀全把冯云山叫到一边，说自己要回广东，理由是回去写书，把教义整理清楚，以后传教也有个章程。
冯云山当时就愣住了。
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你现在要走？
洪秀全不管那么多，收拾东西就走了。
临走前对冯云山说：你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也可以跟我回去。
冯云山站在破庙门口，看着洪秀全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他心里肯定很复杂。
跟了洪秀全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刚有点成绩，领头的就跑了。
换了别人，大概也跟着跑了，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但冯云山没跑。
他做了一个决定：留下来。
这个决定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的走向，虽然当时谁也不知道。
004
冯云山留在广西后，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赐谷村的信众因为洪秀全的离开开始散了，有人说这个教不靠谱，领头的人都跑了，咱们跟着还有什么意思？
冯云山没有气馁，他开始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传教不成功？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发现赐谷村的村民虽然穷，但还有几亩薄田，还能勉强活下去。
他们信教，更多是图个新鲜，真让他们抛家舍业跟你造反，那是不可能的。
真正走投无路的人在哪里？
冯云山把目光投向了紫荆山区。
紫荆山在桂平县北部，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那里有大批烧炭工人，他们连一分地都没有，只能靠烧炭为生。
每天在山里砍树、烧窑、背炭下山，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挣的那点钱还要被地主和炭行老板层层剥削。
这些人才是真正活不下去的人，才是愿意跟你拼命的人。
1845年初，冯云山离开赐谷村，一个人走进了紫荆山。
他先到了新墟，这是桂平县北区一个大集市。
他站在牛行等人来雇，等了一天，快散墟了还没人要他。
他只好跟着趁墟的人走到古林社，借住在一户姓张的人家。
第二天，他借了一个竹篮，去拾牛粪换点米度日。
后来渐渐有人雇他做短工，挑泥挖土，割禾打谷，什么活都干。
这就是冯云山在紫荆山的开端，一个读书人，放下身段去拾牛粪、做雇工，只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
005
有一天，冯云山在监生曾槐英家帮工。
那是一个大热天，他担着禾回来，放下担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一阵南风吹过来，他一时高兴，不觉迎风唱起歌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曾槐英正躺在南窗下的竹榻上乘凉，听到这歌词大吃一惊。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一个做短工的怎么会唱这个？
他翻身坐起来，问冯云山：你读过书吗？怎么来这里做雇工？
冯云山回答：曾读书应试，在家乡教蒙馆为生。
久慕紫荆山奇水秀，想来观光。
只因人地生疏，不做雇工便无缘前来。
两人就在门前聊起来。
冯云山经史烂熟，言谈风生，天文地理历法兵法无所不知。
曾槐英越听越敬重，当下就把他尊为上宾。
那年冬天，曾槐英把冯云山推荐到大冲曾玉珍家去做塾师。
这是冯云山在紫荆山站稳脚跟的关键一步。
有了塾师这个身份，他就有了正当职业，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一带活动。
白天教书，晚上传教。
他手提火把，翻山越岭，串村走寨，专门找那些烧炭工。
006
冯云山传教的方法跟洪秀全不一样。
洪秀全喜欢讲那些玄乎的东西，什么天父天兄，什么升天见神，什么斩妖除魔。
这些话对读过书的人来说可能有点意思，但对那些大字不识的烧炭工来说，根本听不懂。
冯云山说的话很实在。
他问那些烧炭工：你们现在苦不苦？
苦。
为什么苦？
因为有人在压榨你们。
你们每天起早贪黑，挣的那点钱，大头都被地主和炭行老板拿走了。
你们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没钱看，老了没人养。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怎么办？
大家团结起来，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有饭大家一起吃，有衣大家一起穿，有钱大家一起用。
天下是天父的天下，不是哪一家的天下，人人都是天父的子女，人人都应该过好日子。
这些话说到烧炭工心坎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冯云山不光会说，还真的跟这些穷人打成一片。
他不嫌弃他们脏，不嫌弃他们臭。
他跟他们一起下山背炭，饿了一起吃野菜，渴了一起喝山泉水。
他跟他们讲道理，帮他们解决困难，有时候还把自己那点塾师的微薄工钱拿出来接济最困难的人。
烧炭工们觉得这个外乡人不错，是真心对咱们好。
就这样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紫荆山区的烧炭工大批加入拜上帝会。
007
冯云山还很会抓机会。
当时广西有严重的土客矛盾，这是太平天国能够兴起的一个重要社会背景。
什么叫土客矛盾？就是本地人和外来的客家人互相看不顺眼，经常械斗。
清朝康熙乾隆年间，朝廷为了开发广西这个边陲之地，实行改土归流政策，大力招抚流民开垦荒地。
广东那边人多地少，赋税又重，很多客家人就迁到广西来谋生。
刚开始还好，地多人少，来了都有地种。
但到了道光年间，情况变了。
能开垦的地都开垦完了，人却越来越多。
清朝前期广西人口迅速增加，人均耕地面积从康熙二十四年的四十多亩，下降到嘉庆十七年的一亩多。
你想想，人均才一亩多地，能种出多少粮食？
后来的客家人没有地了，只能租种土著和先来者的土地，或者到矿山里去卖命。
他们是社会上最穷困的阶层。
土地上的对立，加上语言习俗的差异，土客矛盾越来越尖锐。
道光二十四年，田州土客争雄，各集亡命，肆行焚劫。
道光二十八年，贵县北岸土客械斗，杀戮相寻者五年。
道光二十八年，桂平金田村黄、谭两姓械斗，参加的人各有千余。
道光三十年，贵县土客展开全县规模的械斗，互杀四十多天。
在这些械斗中失败的客家人，男女老弱数千人，走投无路，房子被烧了，地也没了，怎么办？
冯云山就去拉拢这些人。
他告诉他们，加入拜上帝会就有人撑腰，大家团结起来，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1850年，贵县有个叫温阿玉的客家富人，打算纳一个本要嫁给土著居民的壮族女子为妾，引发土著居民的强烈不满。
双方又杠上了，械斗失败后，客家人的房屋被土著居民直接烧毁。
三千多名走投无路的客家人集体加入拜上帝会。
008
再加上那几年广西闹天灾，粮食收成不好，老百姓日子更难过。
还有一个背景，就是鸦片战争的影响。
1842年鸦片战争结束后，清朝被迫开放五口通商，广州不再是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
广州的外贸衰落了，原来依靠广州十三行吃饭的那些人，比如脚夫、苦力、船工，很多都失业了。
广西紫荆山的烧炭工，原来主要是给广州的工坊供应木炭的。
广州外贸衰落后，工坊关了，木炭卖不出去了，烧炭工的日子更难过。
还有那些在广东沿海混不下去的海盗，顺着西江逆流而上，跑到广西的深山里落草为寇。
广西的治安一下子乱了套，官府又管不过来，老百姓苦不堪言。
天时地利人和，全被冯云山赶上了。
他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紫荆山区大力发展组织。
009
1845年到1847年这三年，冯云山就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他是洪秀全的小跟班，什么事都听洪秀全的。
现在他自己当家做主，展现出惊人的组织才能和政治眼光。
他不光会传教，还会选人。
杨秀清是个烧炭工，家里穷得叮当响。
他五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娘，靠伯父拉扯大，大字不识一个。
但冯云山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不简单，聪明能干，有胆有识，办事果断，是个当领导的料。
有一天冯云山在大冲教书，看到杨秀清和萧朝贵担炭去卖。
他对他们说：你们这么穷，烧炭那么苦，怎么挨过一辈子，不如想别的出路。
当今清朝无道，官绅鱼肉平民，百姓痛苦不堪，我们要出头，就得立大志，做大事。
杨秀清和萧朝贵是有义气、有胆量的人，听了冯云山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十分感动，就此参加了拜上帝会。
萧朝贵也是烧炭的，平时喜欢看兵书，对打仗很有兴趣。
冯云山把他也重点培养。
石达开是个少年英才，家在贵县那帮村，家境殷实。
他的祖辈是从广东和平县迁来的客家人。
道光二十九年，贵县土著驱赶客家人，十七八岁的石达开在械斗中失败，无家可归，带着一些客家人投奔了拜上帝会。
冯云山一见他就知道这是个人才，重点栽培。
韦昌辉是金田村的大地主，壮族人，家里有几家店铺和大片田地。
他为什么要参加拜上帝会？因为他家虽然有钱，但在当地受大族欺负，心里窝着一口气。
他主动带着钱和人马加入组织，还把全部家产捐进了圣库。
韦家加入之后，拜上帝会的发展速度突然加快。
有钱就能大规模招募信众，就能买粮食、买武器。
据说金田起义需要的资金、粮食、刀枪火炮，大部分都是韦家操办的。
还有秦日纲，贵县人，矿工出身。
胡以晃，平南人，比较富裕。
黄文金，博白人。
凌十八，信宜人。
这些后来太平天国的骨干，全是冯云山在这三年里一个一个物色、培养起来的。
010
冯云山不光会选人，还会建制度。
他设立了完整的礼拜制度和洗礼仪式。
礼拜仪式是这样的：会众聚集在一起，先唱赞美诗，然后由主持人宣讲上帝的仁慈、耶稣的救赎大恩，劝诫人们悔改罪恶，不拜偶像，真心崇拜上帝。
洗礼仪式更有意思。
在室内设立神台，上面放两盏明灯、三杯清茶。
请求洗礼的人各领一张忏悔状，上面写自己的名字，诵读忏悔词后点火焚烧，让烟气飘到天上，送达上帝。
主持人问三个问题：愿不拜邪神否？愿不行恶事否？愿恪守天条否？
受洗者一一回答后跪下，主持人从盆中取清水浇在受洗者头顶上，边浇边说：洗净从前罪恶，除旧生新。
最后受洗者起立，喝了那杯清茶，再把盆里的水浇在自己胸口，就算正式入会了。
这套仪式虽然模仿基督教，但掺杂了很多中国民间拜神的元素，比如点明灯、供清茶、焚烧忏悔状，这些都是中国老百姓熟悉的做法。
对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农民来说，既新鲜又容易接受。
冯云山还模仿摩西十诫，制定了十款天条，作为会众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
他建立了一套组织系统，由骨干分工负责，把过去个人的、分散的拜上帝活动，变成有组织系统的团体活动。
到1847年夏天，紫荆山区的拜上帝会信徒已经超过两千人，占当地人口的一半以上。
而且这两千人可不是松散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信仰的队伍。
011
冯云山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
他没有自己当老大。
从头到尾，他都对外宣称洪秀全才是真正的领袖，是上帝的次子，是他们的精神导师。
那些信徒从来没见过洪秀全，只是听冯云山说这个人是天命所归。
他们遥奉远在广东的洪秀全为教主，而洪秀全本人其实根本不知情。
冯云山这样做，等于是在给洪秀全搭台子，给他留着那个位置。
为什么这样做？后人有很多猜测。
也许是因为当年他们一起创教，洪秀全是发起人，冯云山觉得应该尊重这个名分。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组织需要一个精神符号，而洪秀全那套天父天兄、升天见神的故事，比他这种实干家更能唬住人。
也许是因为他天性淡泊，不争权夺利，只想把事情做成，不在乎谁当老大。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冯云山的这个选择，决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最后让给了别人。
012
洪秀全回广东这三年干了什么？
他先是在家里闭门写书，写他那套拜上帝教义。
他写了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百正歌这些东西，说天下男女都是上帝生养的兄弟姊妹，要为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的大同理想而奋斗。
写完之后他觉得自己对基督教理解得还不够深，1847年3月跑到广州去找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学习。
罗孝全一开始还挺欢迎这个中国信徒，教了他几个月的圣经知识。
可后来罗孝全发现洪秀全理解圣经的方式太离谱了。
洪秀全总说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还说自己曾经升天见过上帝，得到宝剑要下凡斩妖。
罗孝全心想，基督教哪有这种说法？耶稣是上帝的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他觉得洪秀全对教义的认识不够，而且这个人总想着要搞事情，就不愿意给他施洗礼了。
洪秀全在广州待了几个月，没混出什么名堂，1847年决定回广西。
他想着冯云山一个人在那边也不容易，自己好歹也该去看看。
走到半路，洪秀全的运气差到极点，遇到强盗被抢了个精光，连盘缠都没了。
他只能找当地官府帮忙，官府给了点救济粮，他才勉强走到广西。
到了贵县赐谷村，洪秀全从表兄王盛均那里打听到冯云山在紫荆山区。
1847年8月27日，洪秀全来到紫荆山。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013
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这里只有几十个信众，现在到处都是拜上帝会的人。
冯云山带着一大帮骨干来迎接他，把他当成真正的教主。
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喊他天王，喊他天父次子。
冯云山对所有人说：看，我们的真主回来了。
然后他把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韦昌辉这些骨干一一介绍给洪秀全，说这些都是咱们的兄弟，以后就听您的指挥。
洪秀全就这样成了天王。
他走的时候还心虚，怕出事，现在回来发现冯云山不但没怨他，还把组织发展得这么大，还把领袖的位置给他留着。
这是最大的捡漏。
洪秀全没有经历过紫荆山三年的艰苦奋斗，没有拾过牛粪，没有做过雇工，没有跟烧炭工一起流过汗，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坚持下来。
他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回来了，接管了冯云山打下的基业。
014
但事情还没完。
洪秀全回来之后，又干了一件蠢事，差点把组织搞垮。
他故态复萌，又开始攻击当地的神庙。
他跑到象州去砸甘王庙，把甘王的神像打碎，还列出甘王的十大罪状，说甘王杀母、藐视上帝之类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
当地乡绅和团练头子王作新联合起来，1847年12月以聚众谋反的罪名，把冯云山和另一个骨干卢六抓进了桂平县大牢。
洪秀全听到消息，又怕了。
他没有勇气和官府硬刚，也没有办法救人。
于是他找了个理由，跑回广东去了，说是要去广州找官府帮忙，递状子申诉。
实际上他就是躲了。
拜上帝会再次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冯云山在牢里出不来，洪秀全又跑了，眼看着几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
很多会众开始动摇，觉得这个组织完蛋了。
有人散布谣言，有人准备跑路。
更糟糕的是，当时紫荆山区正闹瘟疫，人心惶惶，大有瓦解之势。
关键时刻，一个人站了出来。
杨秀清。
015
这个大字不识的烧炭工，在最危急的时刻，展现出惊人的政治智慧和胆魄。
1848年4月3日，杨秀清突然自称天父附身显圣，代天父传言。
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杨秀清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像铜铃，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话，说自己是天父耶火华下凡，要来安抚众人。
他的声音严厉肃穆，指出众人的罪恶，宣露人的隐恶，还预言未来，号令兄弟们如何去做。
他说：天父已差天王降生，为天下万国真主，救世人于陷溺。
世人尚不知敬拜天父，不知真主所在，仍然叛逆天父，理宜大降瘟疫病死天下之人。
而天父大发仁慈，不忍凡间人民尽遭病死，故特差东王下凡，代世人赎病。
这套把戏虽然拙劣，但对那些没什么文化、完全被洪秀全那套理论洗脑的信徒来说，效果出奇的好。
天父都下凡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冯云山被抓了不要紧，天父会保佑他的。
瘟疫流行不要紧，天父会让大家赎病的。
人心一下子就稳住了。
不久之后，萧朝贵也学杨秀清，自称天兄耶稣下凡。
他表演的时候也是口吐白沫，目若铜铃，用耶稣的口吻说话，说洪秀全是日头，自己是月亮。
杨秀清和萧朝贵用这种方式，在冯云山被捕、洪秀全逃跑的最危急时刻，把组织保住了。
他们还组织信众捐款，所谓的科炭钱。
就是发动烧炭工把卖炭的钱抽出一部分来凑份子，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最后凑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们用这笔钱贿赂桂平的官吏，官府查来查去，发现这个冯云山也没什么谋逆实据，就以查无谋逆实据为由，把他从轻发落了。
1848年10月，冯云山出狱。
在押送途中，他居然把两个押送的差役也给说服了。
这两人不但放了他，还跟着他回紫荆山加入了拜上帝会。
洪秀全在广州听说冯云山获释，这才回到广西。
016
但局面已经不一样了。
杨秀清和萧朝贵通过天父下凡和天兄下凡，取得了代言神意的权力。
这个权力非常可怕。
从宗教意义上来说，天父是上帝，是最高的存在。
洪秀全只是天父的次子，当天父下凡的时候，洪秀全也得跪下来听训。
杨秀清就这样从一个普通的烧炭工，一跃成为能够代言天父的核心人物。
萧朝贵也是一样，他代言的是天兄耶稣，虽然比天父低一级，但也比洪秀全高。
冯云山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他是拜上帝会的实际领导人，现在杨秀清和萧朝贵异军突起，他被挤到了第三位甚至第四位。
洪秀全回来之后，和冯云山商量，最后决定承认杨秀清、萧朝贵代言天父天兄的权力。
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不承认的话，组织就会分裂。
杨秀清和萧朝贵在冯云山被捕、洪秀全逃跑的时候力挽狂澜，救了整个组织，他们的功劳和威望已经无法抹杀。
从这时候起，太平天国的权力格局就埋下了隐患。
冯云山辛辛苦苦三年打下的基础，被杨秀清和萧朝贵摘了桃子。
洪秀全虽然坐在天王的位置上，但实际上说了算的是杨秀清。
李秀成后来在自述里说得很清楚：谋立创国者出南王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
南王就是冯云山。
太平天国能够建立，全是冯云山的功劳。
但最后冯云山只封了个南王，排在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后面，位列第四。
017
1851年1月11日，金田起义爆发。
两万多人聚集在金田村，洪秀全称天王，正号太平天国。
冯云山被封为前导副军师，领后军主将。
12月永安封王时，他被封为南王七千岁，排在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九千岁、西王萧朝贵八千岁之后。
他接受了这个排位，没有任何怨言。
有人说冯云山是顾全大局，也有人说他天性淡泊，不争权夺利。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安排从长远来看是有问题的。
杨秀清掌握实权后越来越跋扈，动不动就天父下凡，连洪秀全都敢当众训斥，让他跪下来听训。
后来杨秀清还逼封万岁，想跟洪秀全平起平坐。
如果冯云山不死，也许能在洪秀全和杨秀清之间起到调和作用，不至于酿成后来的天京事变。
因为冯云山这个人，政治上成熟，军事上有才，为人又低调谨慎。
他跟杨秀清有渊源，是他把杨秀清发展进来的。
他跟洪秀全是老同学，几十年的交情。
他如果从中斡旋，也许能把矛盾化解。
有史学家这样假设：如果冯云山不死在蓑衣渡，他必定能辅佐天王、抑制东王、调和各王，在帷幄之中创谋建议，领导大业以底于成。
但冯云山死得太早了。
018
1852年5月24日，太平军攻打全州。
守城清军从城墙上看到太平军队伍中有一顶黄轿，判断里面坐的是大人物，就集中火力开炮轰击。
炮弹命中了。
冯云山身受重伤。
临死前他对杨秀清说：迅速出兵，休为我一人误了大事。
6月3日，太平军攻克全州。
6月10日，在蓑衣渡遭到清军江忠源部伏击，损失惨重。
冯云山在乱军中因伤势恶化去世，年仅三十八岁。
洪秀全听到消息大哭：天不欲我定天下耶，何夺我良辅之速也。
有学者评价说：他的死确实关系到太平天国的兴亡。
此话不虚。
冯云山死后不到一个月，萧朝贵在攻打长沙时也中炮阵亡。
太平天国早期最有能力的两个人，一个月内先后战死。
剩下的就是洪秀全和杨秀清的权力斗争。
杨秀清大权独揽，越来越跋扈，1856年终于酿成天京事变。
韦昌辉奉洪秀全密诏诛杀杨秀清，然后大开杀戒，杀了两万多人。
洪秀全又杀了韦昌辉。
石达开不满洪秀全的猜忌，带兵出走。
太平天国从此元气大伤，走向衰败。
019
回过头来看，洪秀全能当上天王，纯属捡漏。
他考科举考了四次，连秀才都考不上。
有人把他的书法真迹找出来，字迹潦草，排版凌乱，难怪考官不给过。
清朝科举对书法很看重，字写不好，文章再好也白搭。
他搞拜上帝教，对基督教的理解完全是一塌糊涂。
他以为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这种理解简直离谱到家。
连美国传教士罗孝全都看不下去，不肯给他施洗礼。
他去广西传教，刚碰到一点麻烦就跑了，把冯云山一个人扔在那里。
冯云山被抓进大牢，他又跑了，跑回广东说是去救人，其实根本没那个胆子和能力。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杨秀清他们把人救出来，等危险过去了，他才回来。
然后他就成了天王。
坐享其成，说的就是这种人。
020
冯云山才是太平天国真正的奠基人。
他有学问，通经史，善天文历法兵法。
他有能力，能组织，能宣传，能选人用人，能建章立制。
他有担当，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放弃，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坚守。
他有眼光，能看出什么人可用，能抓住社会矛盾为己所用。
他一个人在紫荆山苦熬三年，从零开始，建立起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培养出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韦昌辉这些后来叱咤风云的人物。
他还制定了太平天国的官制、军制、礼制、历法。
他创建的天历一直用到太平天国灭亡。
他在狱中都没闲着，利用空闲时间创建了一种以四季划分、以立春为岁首的新历法。
有史学家说，太平天国真正称得上政治家的只有两个人，前期是冯云山，后期是李秀成。
还有人评价：冯云山智谋气度，实为太平天国第一人。
可惜他死得太早，才三十八岁。
如果他能活下来，太平天国的历史也许会改写。
但历史没有如果。
冯云山死了，洪秀全成了天王，杨秀清大权独揽，最后闹出天京事变，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走向失败。
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干活的人往往不是最后收获果实的人，而捡漏的人往往能坐上最高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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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的四次科举落榜，冯云山的三年紫荆山苦熬，两条线索看起来毫不相关，其实冥冥中自有因果。
如果洪秀全考上了秀才，当上了官，他大概不会去搞什么拜上帝教，也不会有后来的太平天国。
如果冯云山在赐谷村跟着洪秀全一起跑了，拜上帝教也就散了，最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脚注：道光年间广东花县有两个落第书生曾创立一个叫拜上帝教的民间教派，后不了了之。
偏偏洪秀全跑了，冯云山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人吃了最多的苦，出了最大的力，最后却没能享受胜利的果实。
这让人想起刘邦和韩信。
韩信打下了半壁江山，最后被刘邦杀了。
也让人想起朱元璋和刘伯温。
刘伯温帮朱元璋夺了天下，最后被赐死。
冯云山比他们幸运一点，他是战死沙场的，没有死于自己人之手。
但结局其实差不多。
干活的是一拨人，享福的是另一拨人。
历史只记住那些坐在龙椅上的人，而那些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人，往往被遗忘。
冯云山如此，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亦复如此。
说起太平天国，大家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天王洪秀全。
很少有人知道，洪秀全能坐上那个位置，靠的可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有人在背后拼命替他铺路。
这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放弃，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坚守，用三年时间从零开始建立起一支庞大的队伍。
洪秀全后来只是回来接管了这份现成的基业。
这个为洪秀全打下江山的人，就是冯云山。
史料来源：
太平天国起义记，韩山文著，简又文译
李秀成自述
太平天国史，罗尔纲著
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王庆成著
浔州府志
桂平县志
太平天国人物，钟文典著
太平天国革命在广西调查资料汇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