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午夜凶铃
我算是个名人,在拉萨。
我的很多文章,在拉萨的各报刊和杂志上发表,人们自然地记住了罗布这名字,认识的人都称我为作家。从发型到穿着打扮,我也尽量像个艺术家: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辫,休闲的衣服挂在身上松松垮垮,故意蓄留的浓密胡须把两腮占领,脑门上顶个边沿很宽的礼帽。这样一种形象,很扎别人的眼睛。
有天中午,我走进了“革命茶馆”,茶客们的目光交汇到我的身上。我不让脸上有一丝笑容,以沉思的神态,穿越茶客们的桌凳。
“罗布!”我听有人喊我。这叫声来自茶馆最里面,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我定下来,循着余音找去,看见了小时候的邻居丹增。我让笑容绽在脸上,微启的嘴里露出一排白牙来。
“丹增啦,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我感叹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的塑料凳上。我取下礼帽,搁在膝盖上。
“有六年多了吧?”丹增隔着桌子问。
“不会少于六年。”我肯定道。丹增的鬓角已是银白,眼角细密地布满皱纹,手腕上缠着一串檀香木念珠。檀香木的香气阵阵袭过来,鼻孔里飘逸清香。
“家里人都好吧?”我问。我要的一瓶甜茶和藏面被服务员给端来了。
“阿旺拉姆去年去世了!”丹增说。
“谁?”我问,目光移到丹增的脸上。
“巴桑。我妹妹呀。哦,你不知道的,我妹妹她后来出家了,法名叫阿旺拉姆。”
“你妹妹她出家了?”我张大嘴,惊讶不已。
“她出家有四年多,去年病逝了。”丹增补充完长叹一口气。
我不敢再深问了,怕给丹增带来更多的悲伤。我们两人沉默的时候,旁边茶客聊天的声音,变得清晰活跃起来。嘈杂声中,我的记忆却悄无声息地奔向三十多年前。阿旺拉姆——现在我就这样称呼亡者吧——她悲戚、孤独的形象,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那时她该有十七八岁吧,她和她妈住进了八廓街翟林康桑四合院的那间昏暗房子里。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永远罩在她的脑门上,个头跟八九岁的我们差不多。我们这些吊着鼻涕的崽子,远远地取笑她身上的残疾,以此寻找快乐。看到她被激怒,我们的兴致愈加高涨。她忍无可忍之时,满脸通红地捡起地上的石块,向我们砸过来。我们边跑开边叫骂得更加起劲。阿旺拉姆落着泪,动作滑稽地转过身去,低头走进那间黑房子里。我们的笑声能把整个街巷淹没。
那一整天,我们肯定再不会见到她了。可那时,我们谁会在乎她呢!
“罗布,听说你成了作家。”丹增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触到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有些哀伤。
“我在杂志社工作,偶尔也写一些文章。”我回答。
“你先吃面,要不凉了。”丹增把话题扯开,一脸歉疚地说。
我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了,阿旺拉姆的死,让我重回到童年的时光里,忘却的记忆开始苏醒。
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桌子上撒了一摊甜茶,有几只苍蝇落下又飞去,嗡嗡的声音令人厌烦。旁边的茶客结账走了,新来的又把位置给补上。
“阿旺拉姆写了篇故事,你能帮忙发表吗?”丹增问我。
“她会写?”我不相信地问。但马上意识到,我表现出的这种怀疑,会让丹增反感,赶忙补充道,“先拿来让我看看,再给你回复。”
丹增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他一再解释说那就是一篇故事。
下午回到家,我一直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曾经在翟林康桑院里一起生活过的人们,一一从我脑海里掠过。回忆,让我感到甜蜜和温馨。可是,只要忆到阿旺拉姆,内心充满愧疚。
阿旺拉姆的家族叫觉吾仓,是个没落贵族,60年代末期,一家人被赶到了翟林康桑大院里。这四合院里,阿旺拉姆亲历了哥哥对她们的背叛,以及唯一的依靠——母亲,也弃她而去的苦痛。那十多年里,她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哎,想想她的一生,真是不尽如人意。后来,我们一家人离开了八廓街,我还是听到了关于她恋爱的消息,可惜那是个短暂的爱情,院子里的人在她背后无限怜悯地说:“真是个傻子!”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可怜啊!”
“她的心迷失了方向。”
“……”
总之,她没能跟那个男人结婚。
第二天,丹增把一本笔记本交给了我。等丹增一离开,我把笔记本打开了。
秋天的阳光穿透玻璃,落在笔记本上,把那些墨黑色的藏文字母照得明亮夺目。我没法想象这些娟秀洒脱的丛玛久,竟出自于一个残疾人的手,出自于一个从未上过学的女人手中。这些漂亮的文字,牵引着我把整篇故事读完了。
掩上笔记本时,落日的余晖正从窗台上退却。
我有种冲动,要把这篇故事翻译成汉文,让阿旺拉姆被更多的人忆起。
故事译文如下:
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生命最多只能坚持得了几天。构成我身体的水土风火四元素,正在体内一点点地消解、灭亡。等这些元素消耗殆尽时,我的心脏将不再跳动,思维不再运转,我的灵魂就会轻盈地离开躯体,诀别红尘。
觉吾仓会随着我生命的消失,也会从这世间不留痕迹地消隐。我想把这段历史记述下来,想让这段家族历史不要过早地被人遗忘。通过对往事的回忆,也让我重温生命行进过程中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看,屋子墙上挂的绿度母唐卡,矮桌上陶瓷供灯里金色的火焰蓬勃跳动,只要看到她们,我对死亡没有一丝的恐惧,我已练好了面对死亡的心智。
我的目光离开绿度母和陶瓷供灯,落到了午时的窗台上。阳光热辣辣地从窗子外扑进来,炽烈地滚落在屋子里。她的双臂抱住了我的脚趾尖,温暖开始从那里徐徐攀升上来,热流奔腾在体内,身子不再像先前那般地难受。
窗外传来鸟的脆脆叫声:“啾—呜—,啾—呜—。”
鸟的叫声,让我想起了我的姥爷。我就从姥爷开始说起。
姥爷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人们称他为觉吾仓·诺布桑培,可是好名字并不代表好运气,姥爷做的那些事让所有人都铭记住了他。姥爷乐于做的事就是,把原本开始走向衰落的觉吾仓,以更快的速度让它衰败下去而已。可是妈妈对姥爷恨到骨头里去了。她常说,就是这个混蛋,把我们推到了贫穷的边缘。
我从妈妈的嘴里得知姥爷是个赌棍,他把觉吾仓最后那点领地和庄园,在麻将桌上没日没夜地分解着。几年过后,连大门后的扫帚都不再属于我们了。
妈妈、爸爸领着丹增哥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靠爸爸微薄的薪金和妈妈替别人捻羊毛、织袜子等来过活。姥爷落魄到身无分文,穿戴邋遢。
据妈妈讲,姥爷并不全是在赌输,偶尔也赌赢过那么一两次。那时他风光得很,嗓门大大地拿着别人写的字据,雇人去搬东西。他把别人家的东西全部搬到了觉吾仓里,连牛圈和院子里都塞满了画有山水图案的藏柜和裹着鹿皮毛的木箱、质地上乘的氆氇藏装等。终归,这样的好手气离他太遥远了。
在那间光线昏暗的房子里,妈妈抱着我瘦弱的双肩,讲述姥爷的这些故事,最后她还忘不了,对姥爷一顿诅咒。
那时,我和妈妈从原先有阳光的房子里,被赶到一间潮湿、阴暗、低矮的两柱房子里。妈妈的忧郁只有晚上才敢表露,房子里充斥着她的声声叹息。这叹息声里不仅有对她自己命运的喟叹,也有对我和哥哥今后命运的哀叹和担忧。只可惜,那时我不懂得这些,我只为自己的残疾而悲伤。
姥爷把觉吾仓前辈们省吃俭用积累的财富,像撒豌豆一样毫无怜惜地掷扔在麻将桌上,然后支棱起耳朵,听家产被分割时的乒乒乓乓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激动无比,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殊不知,这种挥霍的代价,只能由觉吾仓的后人承续下来并要还清。一旦明了世间的这种因果关系,那段艰难清贫的日子,正是我们还债的过程,我也就不会对多舛的命运有太多的抱怨。妈妈到死都没有懂得这个道理,她承载过多的怨恨离开了人世。
那是个有月光的夜晚,四合院的天井旁聚集的人们散去了,月光从狭窄的木质窗户里泄漏进来,房子里变清晰了。妈妈一直坐在床沿,两手贴在腮帮上。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泪水在往肚子里咽。这点我从她发白的头发可以看得出来,从她日渐陷落的眼眶可以看得出来。我头枕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地看她的背影。后来,我对自己说:“妈妈,你不该生下我来,你让我在世间遭受人们的歧视和凌辱。”那时,我害怕人们看我的眼神,害怕突然有人指出我的残疾来。院子里的那些小孩,他们喜欢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高喊我身上的残疾。这样一次一次被羞辱后,我不愿出家门,只想待在黑暗里,让谁都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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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次,我进行过抗争,拿石头去砸那些小孩。我的这个举动被邻居次珠看到了,她怒不可遏地训斥我:“以前,你们骑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现在还想打骂我们?”我的怨气被她的愤怒给裹卷走,惧怕地身子瑟瑟发抖。在次珠的阵阵羞辱声中,我逃进昏暗的屋子里,蹲在墙角无声地落泪。
有月光的那夜,妈妈一直坐在床沿,直到天亮。她睡不着是因为心里装满了过多的怨恨,她恨姥爷,恨爸爸,恨艰难的生存状况。恨得多了,反而让妈妈的内心愈加的黑暗,整晚整晚地失眠,最后导致了她经常性的头痛病。
爸爸对于我来讲只是一个概念,自小他就离开家在外工作。他的模样到底是个什么样,我只能凭借妈妈的叙述,在脑海里虚构出一个形象来。真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了。
由于姥爷的劣迹和觉吾仓本身的衰败,有些权势和地位的家族,谁都看不上我妈。眼看着她都快二十岁了,却没有一家来提亲,这让姥爷很着急。他去找过几家境况差不多的家族,但没有一家正眼待他。等妈妈二十二岁时,家里的最后一块领地也易主了,门当户对成了痴人说梦。无奈中,姥爷选择了一个还俗的僧人,让他成了觉吾仓的入赘女婿。这个还俗的僧人就是我的爸爸。
妈妈生出丹增哥哥不久,姥爷的赌性大发,这次他选择的不是牌桌,而是选择了仕途。听妈妈说,那天太阳很大,姥爷在房间租户的吵嚷声中,屁股底下垫个方卡垫,坐在二楼的回廊下,嘴里嚼一块奶渣,眼睛盯着院子中央的天井,不停地吸鼻烟。看到这种场景,妈妈的心揪得紧。姥爷每每这样待着的时候,他会做出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妈妈的担心应验了,姥爷要把赌注全部押到爸爸的身上,要让爸爸成为地方政府的一名小官员,借此振兴觉吾仓。
家庭的窘境,使姥爷无法拿出买通关节的钱,这使他胸口堵得慌。姥爷人一下苍老了许多。听妈妈说,姥爷是个只要有了目标,就执着地不计后果的人。姥爷的双脚踏遍了远亲近亲们的庄园门槛,他卑躬地向亲戚们借钱。可是,姥爷每次从他们家出来时,他的耳朵里除了装满教诲外,身上却没有增多一个子儿。一路上,姥爷唏嘘感叹这世态的炎凉。
指望不上亲戚,姥爷转头去寻找发放高利贷者。这下没有遇到一点麻烦,他用觉吾仓庄园东西两排的房子作抵押,借到了足够谋到一个小职务的钱。几经折腾,爸爸顺利地当上了一名小粮官。几年下来,爸爸的彩靴底磨烂了好几双,职务却没有一点升迁。这可能与他的木讷、不善言辞有关吧。希望的芽苗刚在姥爷的心里破土,马上就发现这是带病的秧苗,不能指望爸爸在仕途上会有前程似锦。
姥爷再次坐在回廊下吸鼻烟,整整坐了一天。妈妈的心里七上八下。黄昏翩然降临时,姥爷把妈妈唤到了身边,说:“我给你找的男人,是个门槛上的马粪蛋,总不见滚到殿宇里去,或许他会滚到殿外的。”说完姥爷把辫子缠绕在脑门上,手剪到背后,步伐凌乱地走过回廊,进了房间。门吱嘎一声,挡住了妈妈的视线。她的身子打了个冷颤。
姥爷重新坐在了麻将桌旁,手指关节轻灵地操起了可爱的象牙牌。姥爷的麻将技术不能让人恭维,不到四天的时间,两层正房的主人名更改成了别人。
觉吾仓成了别人的家产,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寻找出租的房子。
在一个正午,出租房虚掩的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铜铃便在门上丁零当啷地叫响。正在纺羊毛线的妈妈,一身金色阳光地抬起了头,爸爸一脸兴奋地走到她的跟前,从怀兜里取出几十张纸币来。
他说:“我的薪水涨了。下个月让我到山南隆子去任职。”
妈妈脸上没有笑意,眼睛瞟了一下那些红色的纸币,下床到陶罐边准备给爸爸倒茶。爸爸从背后抱住了妈妈,拽过来推到床铺上,他的身子压住了妈妈。那些红色的纸币摊撒在妈妈的身下。对于妈妈来讲,此刻充满了紧张惊险,外面的窗户下一直有邻居的说话声,大把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也担心哥哥或姥爷突然推门走进来。但爸爸是如此不管不顾了,决意要进入到妈妈的体内。好在很快结束了,这种匆忙的行事,却把我留在了妈妈的体内。
十几天之后,爸爸背着一袋糌粑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去了隆子。
过了两个多月,妈妈发现我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成形并长大。
也许,妈妈当时真的是受惊过度了,以致生出了个残疾的我。我的出生,把妈妈给吓住了,她急忙写信,托人火急火燎地交到爸爸的手里。爸爸却镇定得很,他从隆子回信说:“只要投胎于人,注定就能吃上一口糌粑。”妈妈从字里行间,知道了命中注定的只能欣然接受,读完这封信,妈妈的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我的出生加快了姥爷的崩溃,他认为这就是因果在现实世界的真实报应。从那刻起,姥爷常常看着拉萨河对面的宝瓶山发呆,有时莫名地滴落下珠珠泪水来。姥爷一蹶不振了。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的藏历六月初八黎明时刻,他孑然地离开家到雄斯山上去隐修。姥爷从此销声匿迹,家里的人也不再打听他的消息了。
丹增哥哥也承续了姥爷的这个品质,当他从拉萨中学毕业,看到时局的变化时,也是孑然地把妈妈和我扔下,决绝地说了声:“从此要跟这个家庭一刀两断。”哥哥背着被子到农村去了,他要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妈妈对哥哥的这种决绝除了感到伤心外,并不去责备什么。
每当我俩喝着清茶,吃上一口糌粑时,妈妈总要说:“你哥在农村很累。”房子里光线昏暗,我看不到妈妈眼里满含的泪水。我听到这话,总要摸摸头上戴的草绿色军帽,这是哥哥给我的,只要有这顶帽子在,我就确信他不会离开我们的。
丹增哥哥上赛邢小学时,看到他背着书包去,我心里羡慕不已。妈妈可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这种向往,她低下身子问我:“你也想去上学吗?”我拼命地摇头。妈妈知道我害怕被别的小孩取笑,怕见到人。我的这种敏感,得到了妈妈的迁就。她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安慰我说:“巴桑,我来教你认字。”
我在妈妈和哥哥的指导下学会了藏文,我也试着读哥哥留下的课本。
在我十六岁时,由于之前爸爸出逃去了印度,人们才有口实,把我们赶到了翟林康桑院里。
妈妈直到去世,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那就是她的人生轨迹,总被男人们一次次地破坏和改变,最后给她的是无尽的苦难。
妈妈难受的时候,也要骂爸爸,但她从来不诅咒爸爸。觉吾仓的庄园什么都输掉后,靠的就是爸爸寄来的钱,这些钱不仅给家里增添了两头奶牛,还添了一些值钱的家当。
我们真的不能责怪爸爸,他的出走也是很无奈的。
当时在山南发生了叛乱,他预感到了家庭的破碎和妻离子散。爸爸不顾一切地星夜兼程,向拉萨趱赶,一心想着要与家人待在一起。不料走到姐德秀时,被流亡的人裹挟着带到了印度。
那里可是一个很炎热的地方,爸爸和很多流亡过去的藏族人,拿着铁锹和十字镐、钢钳等工具,为印度人修铁路。爸爸在那里只熬过了两年,有次中暑,倒在铁轨旁结束了这一生。
这些情况是妈妈去世十年后,我在八廓街里摆摊时,从一个国外回来的老人口中得知的。老人本来是来找我妈妈的,后来却讲给了我。老人在给我讲述这些时,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蓄了一湾池。我当着他的面没有哭也没有悲伤。
晚上,我模糊的记忆一直想勾勒爸爸的模样来,到后头才发现这是徒然的。爸爸,在我的头脑里只是一个称呼,他的死既不能让我悲痛欲绝,也不能让我从此心安理得。我只是想到,从此不能再有等待了。
听啊,她们的诵经声和神鼓、铃杵发出的悦耳声音。这些声音会被山顶吹过的清凉徐风,驮载到遥远的天际去。曾经,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我的祈祷声,也是这样抵达了另外一个空间。待在这山顶修建的尼姑庵里,能把心里的欲望遏制住,让心儿复归平静。
妈妈四十多岁时,她的状态令人担忧。弯弓的背,海螺似的白发,昭示着她的极度衰竭。每当妈妈去压面厂工作时,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让昏暗把我罩住。听见人们在天井旁聊天,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他们说话;要是院子里有小孩玩耍,我搬来凳子爬上去,从木窗里偷窥;有时,我在怀里抱个枕头,不停地给它讲故事,或给它盖上被子,拍着手哄它入睡。我无处诉说内心的难受时,就趴在床上,无声地落眼泪。
我就是不敢跨出房门一步,担心只要把门一打开,那种惊异的眼神会落在身上,还有窃窃的议论伴随。我的心脆弱且敏感。
即使到了十八九岁,我还整天躲在屋子里,我的世界就是那间昏暗的房子,那里我才能感到安全。时间久了,我的脸色苍白,发质变黄。妈妈很担心我的这种境况,她要带我去压面厂,我哭喊着挣脱出来,还用伤人的言语怒斥她。
妈妈只得红肿着双眼离开家,让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
妈妈也努力尝试着改变我,但都失败了,最后,摇着脑袋,只能让我随性而为。
让我难以忘记的是那个晚上。妈妈微醉着回到了家,她一进门倒在了床上。我把油灯点上,凑了过去,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看到妈妈的脸被泪水浸湿。一整晚她都不说话,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很害怕,使劲摇动她,她就像一摊泥,让我无可奈何。我的哭声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
从那晚开始,妈妈的神志恍惚了。
十多天后,她从睡眠中再没有醒过来,很平静地离开了。
妈妈去世后,我才知道这最后的沉重打击来自于丹增哥哥。他从农村回来后,被分到了医院,他把这条消息封锁得很严,妈妈和我都不知道。事情是由压面厂的一个老太婆暴露的。她因生病到医院去了,在那里看到了穿白大褂的丹增哥哥。老太婆从医院回来,就把丹增哥哥的事告诉了妈妈。兴奋中的妈妈请了假,买几斤白糖去看丹增哥哥。哥哥却借故避开了妈妈,这种做法让妈妈伤心欲绝。她手里的白糖撒了一地,留下一路的呜咽声回到了压面厂。我知道了事情经过后,对他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那一刻,我能做的就是把头上草绿色军帽摘下,用脚不停地踩踏,嘴里不住地咒骂。
当我沉湎在悲痛和仇恨中,自然想到了死,生存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每当手握刀子时,就是没有勇气扎入体内;绳子套住了,我的脖子却不敢伸到里面去。几经尝试,最后发现我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邻居们轮流来安慰我,有些还跑去居委会替我说好话。我被感动得哭了很多次。
没有了妈妈,我也就失去了依靠。好在压面厂给了我一个生活的来源,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压面厂工作。
在那里干活,我的行动很不方便,但没有一个人来指责我,有些还把手上的活停下来,教我怎么做。我慢慢地适应了和这些人打交道,也喜欢听她们聊家常。半年多的时间下来,我发现自己喜欢与人接触了,也敢于在外面走动,我的生活正在发生变化。
发生变化总是毫无预兆的,但我确信这些都是一定的因缘,累积到需要质变的时候必然产生的结果。压面厂倒闭了,我在八廓街摆起了地摊。也许是我身上的残疾,使人们对我多了些怜悯,摊上的东西卖得很好。那时,我也在想,要是妈妈在世时,我跟她出来找个活干,她的精神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也可能,不会让她郁郁不乐而死。我经常要自责,但于事无补,我也常到寺庙里去忏悔。
进行忏悔的还有丹增哥哥,我不接受他的忏悔和眼泪,用无言和怒视驱赶走了他。
丹增哥哥踉跄地出了房门,隐灭在浓浓的黑暗中。
当时我的胸襟是何等的狭窄,我想让哥哥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但我是谁,我有这样的权利吗?妈妈在世时,我不也是借故身上的残疾,让她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吗?直到我来到远离喧嚣的尼姑庵,聆听主持给我讲解:愿诸有情具足安乐及安乐园,愿诸有情永离苦恼及苦恼因,愿诸有情永不离开无苦之乐,愿诸有情远离爱恋亲疏住平等。我心的牢狱被打开了,看到了里面躲藏的无数个阴暗,惧怕此生被这些东西所牵制。
我感谢那次恋爱,如果没有短暂的爱情,我今世还将桎梏在觉吾仓沉沦的阴影里,除了悲叹命运,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事了。
我知道,那不叫爱情,那时我已经奔向四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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